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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姬冽打马在前,他心急如焚,更是一路疾驰,等到了家里,才发现连府邸外头挂着的彩绘牡丹绢纱四方宫灯都已经换下来了,正有小厮架了梯子将白事灯笼换上去,见他过来忙作揖行礼,一面说着泪珠子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公子可回来了,夫人,夫人……”
“阿爹在何处?”
姬冽到了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
“今日十五大朝会,郎君还没回来,已经使湛卢去报信了。”
一时管家吕亭先迎上来,他已经换了一身素服,双目红肿,鲜见是才哭过一场。
“阿妙呢?”
他一面往宅子里头走,一面问询,时人素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姬冽虽然在国子监读书,但于丧事上还当真不算清楚,只是一路过来见下人规整,心知该是妹妹姬妙的手段了。
“娘子在后头抱厦里头理事,已经与珊瑚一道替夫人梳头穿衣过了,如今正带着娘子们将轩明堂收拾出来,给夫人做停灵的地方。”
吕亭说道此处竟是哽咽不止,“至于往各处报丧的、去钦天监请日子的都安排过去了。”
早在他入府的时候便有小厮开了库房取了丧服,这时姬冽就在一旁的花厅里头换了衣裳,将身上的配饰摘得干干净净,又换了轻巧的银冠,才往轩明堂去。
轩明堂里帷幔,纸钱,金银锭子等一应俱全,人员往来,各种事情凑在一起,却显得井井有条。
姬冽到此先请了一炷香祭过,又才绕道帐幔后头隔着点着的灯看了一眼母亲的遗容,登时便想大哭一场,但他到底记得如今阿爹还未回来,少不了要他先立起来,是以匆匆朝着沈氏定寝处磕了三个头,便欲去寻姬妙,一时又不知道妹妹在何处,便叫住一个小丫鬟,才晓得妹妹就在旁边的花厅里头理事。
轩明堂东面的小花厅不大,靠着背面窗下设着高脚坐榻,冬日里天气寒冷在榻上铺了白色的羊绒毡子,且花厅里头并未装地龙,只是在房屋四角点了炭盆,姬妙一身缟素跪坐在榻上,长发梳了一个百合髻,连系发的红绳都换成了白色的布条,又插了几根如意云纹的银簪子,便是连耳环都换成了玉雕的蔷薇花。
而在她跟前则摆着一条紫檀木的长案,案上摆着各式的对牌,众多婆子,丫鬟往来请示,见他过来一个个忙叉手行礼,避让开来。
“阿妙。”
兄妹两个一见面,话音刚落,便双双落下泪来。
“哥哥。”
今日一早姬妙起来去给沈氏请安,等到了门口却见几个婆子搬了绣墩坐在廊下描花样子,说是还未听见母亲起来唤她们的声音,她心里头觉得蹊跷。
问了跟随的几个丫头只晓得昨日母亲去了刘尚书府上赏梅花,昨日回来面色有几分不大好,想来是心头存了事睡得不安稳。
因着这几日她初潮来了她并未跟着母亲一道,她身边又没有跟着嬷嬷,是以母亲将珊瑚暂时派到她身边,如此忐忑着渡过了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她等到今日身上干净了才来跟母亲请安,却吃了个闭门羹,但她也知道母亲最是克己之人,便是往日里年节上下累得狠了,也不曾在早上晚起,如此又立在门口等了一刻钟,眼瞧着都过了辰时还没有动静,她也忍不住了,又跟着珊瑚商量了一番,是否是母亲病了,无力召唤下人,是以唤了身材粗壮的粗实婆子将房门撞开。
她还没来得及进入内室,便一眼望见放在梳妆台上的信,打开粗粗的晃一眼,却是沈氏的绝笔,只说因着二十多年前与夏侯玳和离,致使姬家与夏侯家生出龃龉,又因为和离状告夏侯玳,致使夏侯家数个小娘子、小郎君婚事不顺畅,而二十多年后又因此给姬家招祸,害得姬家差点儿蒙受不白之冤。
她身为姬家的媳妇,不仅不能为姬家添彩反而使得姬家平地里生出许多风波,如此辜负了姬焰一腔真心,越想越觉得愧疚,索性吞金自杀了。
姬妙一瞧,便觉得心跳如雷,登时顺手将信收在怀中,便入了内室,转过屏风,才瞧着沈氏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平躺在床榻上,身体都凉了。
那一瞬间,姬妙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淹没在冰水中,彻骨的冷意教她连舌头仿佛都冻僵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今日之前她以为自己是整个长安城最幸福的小娘子,母亲严厉,父亲温柔,兄长有求必应,且迈过成长的一关,正是准备出阁的时候,便是前些日子姬家老宅被囚,父亲在书房中长吁短叹的时候她仍旧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而随后姬家清白传来,堂兄姬凛任晋州州牧又得了二品护国将军的爵位,她以为笼罩在他们家人头上的乌云终于散去了,却没想到在她最开心的时候便遭受了最痛心的结果。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否是母亲在跟她开玩笑,她甚至想要凑上去抓着母亲的袖子撒娇,乞求她快醒来,不要一直睡下去,令她觉得害怕了,可是闭了眼睛再次睁开,母亲仍旧还是冷冰冰的躺着,连笑都显得吝啬,而这个时候父亲在朝堂上,兄长一早去了城郊,偌大的姬宅只有她一个人能支撑着,那个时候她就跟自己说如果连她都慌了,整个宅子也就乱了,她是母亲精心教养出来的,当年她的母亲能行天下半数女子不能之事,如今她也可以。
因此她先命珊瑚寻来府邸上以往办过白事时候的记录,又问询了几个积年的婆子,一步一步按着旧俗开始行动起来,东秦丧葬各地不同,她也只能按着大方向先布置,若是有不清晰的还能拖延着的便先搁着。
等给母亲换了衣裳,她便打发珊瑚往姬家祖宅报信,一面叮嘱珊瑚请伯娘派一个熟悉的嬷嬷过来帮助,对方如今怀孕在身,不可惊动,同时考虑到祖母上了年纪,还是先要隐瞒着。
瞧着珊瑚走了,她则命管家取了对牌,自己在轩明堂里理事,往日里跟在母亲身边主持中馈,凡事有母亲弹压着,事事流转都很顺畅,而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难免有心大的奴婢欺她年幼,她也就板着脸,命管家传了护院来,径直拖到院子里头打板子,总算是杀鸡儆猴再不敢有人小觑她,可她自己知道外表下头一颗心空落落飘在半空中,甚至她还听着有下人议论她,说是二娘子恐怕素日里对夫人怀着怨愤,要不然就是个天生冷心冷肺的,否则为何亲娘死了连眼泪都不掉的。
如今瞧着兄长过来,她却再也忍不住,当即扑入姬冽怀中,失声痛哭。
“阿妙,我瞧着你做的很好。”
伸手摸了摸妹妹柔软的头发,姬冽只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跑快些,竟让妙娘,他从小捧在手心上的妹妹一个人支撑了半日!
姬妙出生的时候姬冽已经六岁了。
他五岁开始进学,有一日下了学回来,回了内院,便瞧见丫鬟小厮便是连扫地的婆子都喜笑颜开的,他初时还觉得奇怪,扑入母亲怀中的时候却被父亲从中间隔着了。
他记得那时候父亲蹲下来认认真真跟他说,自进学了他便是大人了,不可再如往日一样莽撞,且如今他们家又要添一个新口,他要做兄长了。
那时他就一个劲儿的追问父亲在阿娘肚子里头呆着的娃娃是个小郎还是小娘子,姬焰便忽悠他,这都是看他这个做哥哥诚心祈祷的程度了,若是他想要妹妹自此便要稳重,不可太过跳脱,否则妹妹胆子小便只能是弟弟了。
那时他同窗的一个好友刚好得了一个妹妹,白日的时候他们上门朝贺,他跟在同窗旁边偷偷瞧了瞧,竟是个又香又软的小女娃,从那时候开始他也就想要一个妹妹。
而如今眼见着愿望有可能实现,姬冽别提有多兴奋了,但他牢记着父亲的话,从那日开始便学着堂哥做个稳重的郎君,如此日日夜夜期待着。
母亲生产的时候,他跟着父亲一道等在产房外头,家里的老仆说他还小不可以看,但他挣扎着要留下来,一是担心母亲定要亲眼看着才放心,二则他担心如今人来人往的,若是妹妹被吓着了不出来怎么办?在过去他每日做完了功课必然对这母亲的肚子说上许久的话,想必妹妹也熟悉了他的声音、他的气息,如今他就站在离母亲最近的位子,想必妹妹能感受到也就不觉得害怕了。
姬焰是个不拘于礼法的人又如何会在意姬冽是走是留,他自己都恨不得能冲入产房中守着沈氏,又瞧着儿子不害怕,也就伸出手握住他,父子两个肩并肩立在产房外头,从最开焦头烂额等到一双脚站的都失去了知觉。
第二日清晨,当朝阳冲破了云霞,院子里的白玉兰花在一夜之间全部开放,他们终于听到了产房中传来的婴儿啼哭声,又等了须臾接生得嬷嬷抱着一个孩子出来,他和父亲忙不迭的迎上去,他垫着脚扒着襁褓看到了一个全身红通通皱巴巴的婴儿,跟他想象中白白胖胖又香又软的妹妹一点儿都不一样,可那时候他只有一个想法——虽然妹妹生的不好看,可也是他姬冽的妹妹,他必然要护着她,不令她受一点儿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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