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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第1页）

母亲抬起手背拭着腮上的泪，低声道：&ldo;你八姐是怕拖累我才走的……你八姐是龙王爷的闺女到咱家投胎，现在时限到了，她一定是回她的东海做龙女去了……&rdo;

上官金童想安慰母亲，但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他大声地咳嗽着，借以掩饰心中的悲痛。

这时，外边传来敲大门的声音，母亲抖了一下，慌忙藏好沾着豌豆粉面的蒜臼子，说：&ldo;金童，开门去吧，看看是谁。

&rdo;

上官金童拉开大门，看到那个船上的女人怀抱着一把破琵琶怯生生地站在大门外，她用蚊子嗡嗡一样的细声问：&ldo;你是金童？&rdo;

上官想弟回来了。

五年之后一个冬天的上午，躺在东厢房炕上等待死亡的上官想弟突然爬了起来。

因为旧病复发，她的鼻子烂成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两只眼睛也瞎了。

那满头的黑发几乎脱落干净，只剩下几绺肮脏的铁锈色的乱毛遮盖着枯萎的脑门。

她摸索着走到柜子前，踩着方凳，从柜顶上取下那把共鸣箱被砸破的琵琶，然后，继续摸索着，走到院子里。

温和的阳光照着这个浑身发霉的女人。

她的瞎眼望着太阳，从那两个窟窿里流出一些胶水一样的液体。

正在院子里为生产队编织苇席的母亲直起腰，愁苦地说：&ldo;想弟，我可怜的女儿，你怎么出来啦？&rdo;

想弟畏畏缩缩地坐在墙根，两条生满鳞片的腿伸开着，她裸露着肚皮，羞耻与她无关，寒冷也不能侵害她。

母亲跑进屋里，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了她的腿上。

&ldo;闺女啊……你这一辈子可真是……&rdo;母亲拭着若有苦无的眼泪，又去编织苇席。

外边传来小学生的喊叫声，他们喊着&ldo;向阶级敌人发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rdo;的嘶哑口号，串遍大街小巷，并用彩色粉笔在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绘着幼稚的图画，写着别字成堆的激烈口号。

想弟哧哧地笑起来，她用沉闷的声音说，娘，我和一万个男人睡过觉，我攒了好多钱，都换成了金子、钻石，够你们吃一辈子了。

她的手摸索进琵琶的半圆形的，早被公社干部砸破的空洞里，说，都在这里边了。

娘，你看，这颗大珍珠，是颗夜明珠，是日本商人送给我的，您把它，缀在帽子上，晚上走夜路，就不用打灯笼了……这是颗猫眼钻，是用了十个戒指跟小红宝换的……这对金镯子，是为我破瓜的熊老太爷送的……她把那些记忆中的宝贝，一件一件往外摸着，一边摸一边说，都拿去吧，娘，不用愁，有这个咱还愁什么，这块绿宝石，少说也能换一千斤白面，这条项链，最不济也值头骡子钱……娘……我进了火坑那天起，就发了誓，反正，卖一次也是卖，卖一万次也是卖，只要姐妹们都过上好日子，我就豁上这身皮肉了……我走到哪里都抱着这把琵琶……这个脖脖锁，是专为金童打的，让他带上，长命百岁……娘……这些宝贝，您可要藏好了，别让贼偷去，别让贫农团给斗争了……这都是女儿的血汗……娘，你藏好了吗？

母亲老泪纵横，不避污秽，抱住想弟，泣不成声地说：&ldo;闺女啊，你把娘的心，揉碎了啊……千苦万苦，最苦的还是我的想弟啊……&rdo;

上官金童在街上扫地时，被&ldo;红卫兵&rdo;打破了脑袋。

他脸上粘着血，站在梧桐树下，听着四姐的诉说，心里感到一阵阵抽痛。

他家的大门上，被&ldo;红卫兵&rdo;钉上了一串牌子，上面写着：汉jian之家、还乡团巢穴、ji女院等等字样。

现在，他听着四姐的临终诉说，竟产生了把那牌子上的&ldo;ji&rdo;字改成&ldo;孝&rdo;字或&ldo;烈&rdo;字的念头。

因为四姐的病，他一直疏远着她，这时他感到了深刻的内疚。

他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一只冰凉的手，说：&ldo;四姐……谢谢你给我打的金脖锁……我已经把它……戴上了……&rdo;

四姐的瞎眼里，焕发着欣喜的光彩，她说：&ldo;戴上了？你不嫌吧？别跟你媳妇说我……让我摸摸……看合适不……&rdo;

在最后的时刻，成群的虱子突然纷纷爬离了她的身体，它们感觉到，这个人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吸不动了。

她的脸上，显出丑陋的微笑，她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说：&ldo;我的琵琶……让我……弹个曲……给你们听……&rdo;

她的手在破烂的琵琶上胡乱摸索一阵，便滑落下去，她的头也随着歪到肩膀上。

母亲哭了几声，便擦着眼睛站起来，说：&ldo;闺女，你的罪，总算遭到头了。

&rdo;

埋葬了上官想弟之后两天，我们刚刚感觉到一点轻松，蛟龙河农场的八个右派，轮着班，用一扇门板，把上官盼弟的尸首抬到了我家大门外。

一个随尸前来的、臂戴红袖章的小头目，敲着大门喊：&ldo;上官家的，出来接死尸！

&rdo;

母亲对那小头目说：&ldo;她不是我的女儿！

&rdo;

小头目是机耕队的一个小伙子，与上官金童相识，他递过一张纸说：&ldo;这是你姐姐的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