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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县里工作,下乡是经常的事。
我喜欢下乡,一开始是觉得新鲜,后来是为了远离县机关的琐碎是非,图个清静。
第一次下乡,是去最偏远贫困的两水公社,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两水是苗乡,景色很美,两条溪流穿越群山,把村寨连结起来。
溪上这里那里筑有桥亭,是当地一大特色。
顾名思义,桥亭既是桥,又是亭,木结构,瓦顶,两边木栏杆内侧有两排长凳,村民们出工前在那里集合,夏夜在那里乘凉。
民风十分淳朴,多数妇女儿童没有出过乡,以至于我这个脸上架着两片玻璃的人几乎被当成了怪物。
有一回,我在山里行走,迎面走来三个小孩,最小的那个立即转过头去,把脸紧贴山坡,另外两个恐惧地瞪着我,握着小拳头,如临大敌。
我怕吓着他们,便装着没有看见他们,微笑着走了过去。
还有一回,几个戴大耳环的苗家姑娘走来,经过我的身旁时,突然一齐尖声大笑,撒腿就跑。
从我这方面说,开始时我同样不适应村民的生活习惯,不免显得狼狈。
我住在一个多子女的贫穷人家,到的第一天,看见主妇把一些蚂蚱放在盆里,用开水浸泡,然后倒进锅里,便好奇地问:&ldo;蚂蚱还能喂猪?&rdo;她没有回答。
晚饭时,桌上有一碗干炒的蚂蚱,我才恍然大悟,后悔自己失言。
还有一次午饭时,我到厨房添饭,锅盖半开着,露出一只小猫的下半截,我赶紧把它拖了出来。
打开锅盖,我不由得朝后退,另一只小猫正蹲在里面从容地吃着饭。
怎么办呢?我犹豫了一阵,还是硬着头皮添了一碗,回到餐桌旁也没有声张。
这个家庭真的很苦,几根辣椒放在灶膛里烤一烤,然后捣碎,撒一把盐,就是下饭的菜了,基本上顿顿如此。
不过,我始终很愉快,相处久了,一家人都很喜欢我。
尤其是那个十九岁的女儿,每见到我就特别高兴,总是甜甜的笑脸,还兴致勃勃地教我讲苗话。
我在这一家住了一个月,临别时,男主人拉着我的手,眼圈红了,喃喃说:&ldo;对不起……&rdo;我知道他是为他家的穷内疚,便赶紧不让他说下去。
我正奇怪没有看见那个女儿,她出现了,塞给我一包刚炒好的热花生。
她天天穿着补丁衣,现在特意换了一件新衣服为我送行,并且因为我的离去而闷闷不乐。
我心中十分感动,但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
后来我下乡就很多了,走了全县七个乡的许多村庄。
南方多雨,经常的情景是,我头戴一顶斗笠,脚穿草鞋,在山间小路上踽踽独行。
山区地广人稀,村落之间往往相距很远,有时去某地开会,要走大半天。
我还曾经在一个生产队蹲点,住了整整一年。
那个队离县城倒不远,我和农民一起到城里的公共厕所起大粪,挑回村里作肥料,并不觉得难堪。
县里多数干部下乡下油了,一般不参加劳动,我毕竟是学生,并且有强烈的改造意识,常和农民一同劳动。
有一回,正是盛夏,在田里割禾,渴极了,看见农民用手拨开水面的漂浮物,喝稻田里的水,我也效仿,喝完定睛一看,水底有一条大蚂蝗。
在县机关,因为我不肯惟命是从,我的上司总批评我骄傲。
农民对我的评价恰好相反,他们都说我不摆大学生架子,待人最平等。
我自己也喜欢和淳朴的农民在一起,比起和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官打交道惬意多了。
只有生产队的开会是我始终习惯不了的,尤其在冬天,会议室窗户紧闭,燃着湿柴,浓烟刺得睁不开眼,吵吵嚷嚷,往往开到半夜,不决而散。
经常在农村,我对农民的艰难也就有了切身的感知。
他们的艰难,很大一部分是干部的强迫命令造成的,突出地表现在两件事情上。
一是所谓科学种田,强制推广双季稻和相应的水稻矮秆品种。
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来到某大队,下令把已经播下的七千斤高秆种子全部犁掉,大队干部要求放鸭子吃,不致完全浪费,这位地区最高长官耍威风道:&ldo;不行,就是要全部犁掉,让你们得点教训!&rdo;一股风吹下去,定了调子,层层贯彻:&ldo;有收无收都得给我种!&rdo;我到一个生产队,队长告诉我,去年种双季稻20亩,颗粒无收,今年他想少种一些,但硬派下来的任务是80亩,一亩也不能少。
另一是大刹副业,一律判为资本主义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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