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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区正西是句容河的湾道,西北面是一块坟地,隐没在松林深处。
这是穷人的乱葬岗,即便清明时候也只有零散的孤儿寡妇,簪着白纸花来上坟。
眼下不是清明,坟间多是乌鸦狐狸,一阵脚步声过来,把狐狸惊得窜开,乌鸦是看惯了的,都停在坟头不动。
夜色里是几个人,提一盏汽灯说话,有人拿笔在极小的一个本子上做笔录。
一人道:“睿明不该把枪交回去,我们本来就缺少武装。”
他问的那人笑道:“对面九支枪,我们一支枪,这样的武装,能叫做武装吗?”
这人身材瘦小,话语却沉着:“一把枪,决定不了胜利与否,我认为这其实是金少爷对我们的一个考验,现在取得他的信任,比我们简陋地武装自己,要重要得多。”
大家沉默片刻,旁边一人道:“金少爷这次的举动很出乎人意料,这和他之前的态度相比,有很大转变。”
有人说:“我认为应该争取他的立场,适当地发动他。”
又有人说:“当初他也是这样对待工人,吃过一次的亏,不能再吃第二次。
买办资本家和地主阶级,不能轻易相信。”
这话刺中了几个人的心:“血仇不能忘,无论他的态度怎样转变,27年就是他指使了孙传芳枪杀工人。
需要工人的时候,他是一副嘴脸,一旦发生矛盾,资本家是不会和工人站在同一阵线的。”
瘦小的那人听他们七嘴八舌地悄声说话,蹲在坟间,只是抽烟。
直听到有人说“现在工厂里敌对势力薄弱,可以考虑再发展一次运动”
,缓缓站起身来:“现在不能大张旗鼓地进行工作,我也谈谈我对金少爷的看法。”
大家都看向他。
“我认为,一个人的思想、观念,是会随着他的经历而改变的。
一二八这件事,对金少爷来说必定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他出身封建家庭,从小锦衣玉食,是一个完全的资产阶级分子,虽然不知道他一二八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但我相信他的观念是在发生转变的,至少、在抗战救亡的这个阵线上,他是和许多民族资本家一样,存在争取的可能。”
大家暗暗点头。
瘦小黑影又道:“现在的形势、局面,对我们的工作来说非常有利、但也非常严峻,国内处在对外战争时期,蒋介|石却按住昆山和苏州的驻军不愿意行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仍然想要发动内战。
只要他腾出手来,对根据地的攻击、对城镇的清洗,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种时候,贸贸然地开展工作,是冒进的表现,但抱着旧仇恨不肯放下,也太过保守。”
他话锋一转:“我要对一些同志最近的表现提出批评,上了新岗位、接手了新工作,这对我们的经费是有帮助的,对我们接触群众也是有帮助的,部分同志的态度懒散、油滑、得过且过,这怎能让其他工人对我们有好印象?甚至有的同志,刚刚涨了工资,就有享乐主义的倾向,跑到镇上大吃大喝,这个行为,有还是没有?”
有人嘟囔道:“给金家还那么卖力?”
瘦小黑影严肃起来:“大的工作是工作,小的工作也是工作,生产都做不好,又凭什么去向群众开展政治思想的动员?在生产上努力争先,才能在工人中有引导性的话语权。”
大家都点头赞同,笔录的人也在本子上打了个星号。
“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才来到句容。
句容这个地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买办阶级、地主阶级、大资产和小资产阶级,各种三教九流都在这里汇合,对我们是考验,对金少爷也是考验。
从眼下这个局势来看,句容厂的技术工是不够的,厂里一定会招进一批新的劳工。
这些工人很有可能会从战争前线的上海进行招募,他们的生活经历、思想觉悟,都是非常适合动员和发展的,说不定里面还会有我们自己的同志。”
瘦小的黑影站起身来:“至于金少爷,我认为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他的表现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前面远远传来一个女声:“你们镇上的旅店,床板硬死了。”
汽灯倏然熄灭,几个人骤然沉静如鬼魅,一声不响,就地散入林中。
执笔录的那人几乎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另几人也是分分钟消失不见,显然是早就预备了逃匿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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