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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第1页）

其实读中国人办的报纸，是很容易&ldo;胡涂&rdo;的，如果过于较真，凡事喜欢想，还要追问，就更&ldo;胡涂&rdo;。

比如，鲁迅在1932年10月31日的《大晚报》上读到一条题为《乡民二度兴风作浪》的报道，就胡涂起来，一直到第二年的2月3日还没有想明白，只得写成篇杂文，捎带发表一点感想。

引起疑惑的是这样一段文字‐‐

陈友亮见官方军警中，有携手枪之刘金发，竟欲夺刘之手枪，当被子弹出膛，饮弹而毙，警察队亦开空枪一排，乡民始后退。

……

鲁迅感到诧异和&ldo;古怪&rdo;的是：&ldo;子弹竟被写得好像活物，会自己飞出膛来似的。

但因此而累得下文的&lso;亦&rso;字不通了。

必须将上文改作&lso;当被击毙&rso;，才妥。

倘要保存上文，则将末两句改为&lso;警察队空枪亦一齐发声，乡民始后退&rso;，这才铢两悉称，和军警都毫无关系。

‐‐虽然文理总未免有点希奇。

&rdo;

显然，这里的文句的&ldo;不通&rdo;，不是&ldo;作者本来就没有通&rdo;，而是鲁迅所说的&ldo;本可以通，而因了种种关系，不敢通，或不愿通的&rdo;。

‐‐为什么&ldo;不敢通&rdo;或&ldo;不愿通&rdo;?鲁迅没有说破，但读者心里明白：明明是&ldo;官方军警&rdo;开枪打死了乡民，却要掩盖这一血腥的事实，甚至归罪于乡民，于是就出现了这&ldo;不通&rdo;的文句。

鲁迅&ldo;即小见大&rdo;，〔29〕注意到&ldo;现在，这样的希奇文章，常常在刊物上出现&rdo;，这就反映了中国言论的一个根本问题：作者连通顺地表达自己的权利都没有，经常陷入&ldo;&lso;不准通&rso;，因而就&lso;不敢通&rso;&rdo;的尴尬。

而鲁迅还要追问：中国的作者面对这样的言论不自由的状况所采取的态度。

他说：&ldo;头等聪明人不谈这些，就成了&lso;为艺术的艺术&rso;家;次等聪明人竭力用种种法，来粉饰这不通，就成了&lso;民族主义文学者&rso;，但两者是都属于自己&lso;不愿通&rso;，即&lso;不肯通&rso;这一类里的。

&rdo;〔30〕‐‐从&ldo;不准通&rdo;到&ldo;不敢通&rdo;，再到&ldo;不愿通&rdo;、&ldo;不肯通&rdo;，这&ldo;不通两种&rdo;其实是有被动&ldo;不通&rdo;的&ldo;奴隶&rdo;与主动&ldo;不通&rdo;的&ldo;奴才&rdo;的区别的。

〔31〕鲁迅就这样从报上一条&ldo;不通&rdo;的新闻里，不仅读出了&ldo;官方&rdo;的专制导致的新闻不自由，更读出了一些知识分子中的&ldo;聪明人&rdo;的奴才本性：这真可谓别具&ldo;毒&rdo;眼了。

鲁迅另一篇杂文《文学上的折扣》〔32〕，也是教我们如何读报纸上的文章的。

仍然从一件小事说起：&ldo;凡我所遇见的研究中国文学的外国人中，往往不满于中国文章的夸大。

&rdo;鲁迅批评由此而大发议论：&ldo;这真是虽然研究中国文学，恐怕到死也还不会懂得中国文学的外国人&rdo;，而我们中国人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夸大，懂得在听中国文人之言或观其文时，是万万不可轻信，而先要&ldo;打折扣&rdo;的。

&ldo;譬如说罢，称赞贵相是&lso;两耳垂肩&rso;，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对折，觉得比通常也许大一点，可是决不相信他的耳朵像猪猡一样。

说愁是&lso;白发三千丈&rso;，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二万扣，以为也许有七八尺，但决不相信它会盘在顶上像一个大草囤。

&rdo;以这样的&ldo;打折扣法&rdo;来读报上的文章，鲁迅提醒我们，要特别注意两类文字，因此，要有相应的两种读法，一是故意地缩小、隐瞒，读的时候就要&ldo;将少的增多，无的化有&rdo;，因此，&ldo;刊物上登载一篇俨乎其然的像煞有介事的文章，我们就知道字里行间还有看不见的鬼把戏&rdo;;另一类是故意地夸大，虚张声势，读的时候就要&ldo;将有的化无&rdo;，假如有一天报上连篇累牍地大谈&ldo;什么&lso;枕戈待旦&rso;呀，&lso;卧薪尝胆&rso;呀，&lso;尽忠报国&rso;呀&rdo;，那么，你千万不要以为真要有什么爱国的壮举，而只能将它&ldo;看成白纸&rdo;，不过是说说空话，什么都不会有的。

鲁迅的思考由此又伸向历史文化的深处，追根溯源：&ldo;《颂》诗早已拍马，《春秋》已经隐瞒，战国时谈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耸听，就是以美词动听，于是夸大，装腔，撒谎，层出不穷。

现在的文人虽然改著了洋服，而骨髓里却还埋着老祖宗，所以必须取消或折扣，这才显出几分真实。

&rdo;也就是说，报刊上的隐瞒与夸大，也是传统与现代的一种恶性嫁接，要从报上读出真实，确实不容易。

《文学上的折扣》一文结尾谈到了&ldo;对天立誓&rdo;，又使我们想起了《伪自由书》里的另一篇妙文：《赌咒》。

〔33〕文章很短，一开始就进入正题：&ldo;&lso;天诛地灭，男盗女娼&rso;‐‐是中国人赌咒的经典&rdo;，&ldo;现在的宣誓，&lso;誓杀敌，誓死抵抗，誓……&rso;似乎不用这种成语了&rdo;。

‐‐前者是中国的市井语言，流氓腔十足;后者却是在中国的报刊上或某些冠冕堂皇的场合经常看到或听到的。

现在鲁迅又把他们牵连起来了。

鲁迅首先对传统的赌咒做了现代的解析，指出这些人是&ldo;明知道天不见得来诛他，地也不见得来灭他&rdo;才发此毒咒的，&ldo;总之是信不得&rdo;，还是在做戏;而&ldo;男盗和女娼，那非但无害，而且有益：男盗‐‐可以多刮几层地皮，女娼‐‐可以多弄几个&lso;裙带官儿&rso;的位置&rdo;。

‐‐这些事儿，本来是谁都这么做却是不便、不肯、不愿说破的，鲁迅一语戳通，就自然成了&ldo;恶毒&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