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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第1页）

这是召唤，是展望，也是激励，整篇文章也就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二

现在我们来读《灯下漫笔》之二。

如果说前一篇是灯下的漫想，这一篇则是灯下读书有感，很类似前一讲《马上支日记》，连话题也有相关：关于如何看待外国人的中国评论。

这一节开头第一句就很特别，大有先声夺人的气势：&ldo;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rdo;‐‐中国人从来是爱喜鹊而憎乌鸦（前一讲已有分析），更渴望所谓&ldo;外国朋友&rdo;说好话（民族自大背后隐藏着的是民族的自卑心理），像鲁迅这样感谢&ldo;憎恶中国&rdo;者，就有些特别;而说&ldo;吃中国人的肉&rdo;，在习惯于说持中之言的中国人看来，就有些&ldo;言重&rdo;，太&ldo;激烈&rdo;了。

但鲁迅是有据而发的：就是正在读的这本《北京的魅力》，大谈历史上的外国&ldo;征服者&rdo;如何最终被中国的&ldo;生活美&rdo;所&ldo;征服&rdo;，这就是所谓&ldo;支那生活的魅力&rdo;‐‐如下文所说，&ldo;我们的有些乐观的爱国主义者&rdo;因此而&ldo;欣然喜色，以为他们将要被中国同化了&rdo;;而鲁迅看到的却是真正的民族危机：不过是&ldo;将曾经献于北魏，献于金，献于元，献于清的盛宴&rdo;献于西方殖民者;&ldo;古人曾以女人作苟安的城堡，美其名以自欺曰&lso;和亲&rso;，今人还用子女玉帛为作奴的贽敬，又美其名曰&lso;同化&rso;&rdo;‐‐中国人在任何时候、任何问题上，哪怕是关乎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都要自欺欺人。

鲁迅前面所说的&ldo;感谢&rdo;正是基于这样的民族危机感：&ldo;倘有外国的谁，到了已有赴宴的资格的现在，而还替我们诅咒中国的现状者，这才是真有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rdo;‐‐我们不难体会这背后的隐忧：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这样的&ldo;真有良心&rdo;者又有多少呢?

鲁迅更为关注的，还是中国自身的问题;于是，又围绕上文提出的&ldo;盛宴&rdo;展开深入的讨论。

首先，这样的&ldo;盛宴&rdo;是怎样形成的。

鲁迅说，这是&ldo;我们自己早已布置妥帖&rdo;的，也就是我们自身制造的。

这就进入了对中国的社会结构的考察。

鲁迅引用《左传》&ldo;天有十日，人有十等&rdo;这段记载，指出中国社会有一个&ldo;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rdo;的等级结构，&ldo;一级一级的制驭着&rdo;。

处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每一个人都被安置在某一等级上，一面&ldo;自己被凌虐&rdo;，受着上一等级的压迫;一面&ldo;也可以凌虐别人&rdo;，压迫下一等级的人。

如鲁迅所说，即使是处于最底层者，还有&ldo;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rdo;，而子也有他日长大，&ldo;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rdo;的希望，这就是互为&ldo;连环&rdo;，&ldo;各得其所&rdo;，既&ldo;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rdo;，天下永远&ldo;太平&rdo;（如前文所说，只在&ldo;想做奴隶而不得&rdo;与&ldo;做稳了奴隶&rdo;之间循环‐‐在这个等级社会结构里，每一个人既是奴隶，又是奴隶主）。

&ldo;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rdo;，自是要遭到全社会的谴责以至迫害：这个等级结构是高度统一与封闭的，绝不给异端（不同意见者、批评者）以任何存在空间。

鲁迅接着提醒人们注意：这并非&ldo;辽远&rdo;的&ldo;古事&rdo;，或者说，这样的传统已经完整地保留下来，也就是&ldo;中国固有的精神文明，其实并未为共和二字所埋没&rdo;。

因此，中国社会的&ldo;太平景象还在&rdo;：依然无&ldo;叫唤&rdo;无&ldo;横议&rdo;，一切各得其所;而&ldo;对国民如何专横，向外人如何柔媚，不犹是等级的遗风么?&rdo;‐‐尽管鲁迅用的是调侃的语气，但内在的沉重却是掩盖不住的：在写在两个月前的一篇文章里，鲁迅即发出这样的感叹：&ldo;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rdo;〔5〕‐‐依然没有走出等级制的奴隶时代。

于是，就有了对中国现实的这样的描述：&ldo;我们在目前，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宴，有烧烤，有翅席，有便饭，有西餐。

但茅檐下也有淡饭，路傍也有残羹，野上也有饿莩;有吃烧烤的身价不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

&rdo;‐‐与众多的中国与外国的文人一味赞美中国的、北京的&ldo;饮食文化&rdo;的精美（即鲁迅所读的这本日本人写的《北京的魅力》标题所示）不同，鲁迅尖锐地揭示了其背后的、被忽略了的大多数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即所谓&ldo;茅檐下&rdo;的粗茶&ldo;淡饭&rdo;），以及被掩盖着的&ldo;残羹&rdo;、&ldo;饿莩&rdo;，被饥饿所迫的身体的廉价出售……这样的血淋淋的事实!

鲁迅由此而引出对中国的&ldo;文明&rdo;本质的一个概括‐‐

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

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

这又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构成了全文（包括《灯下漫笔》之一）的一个高峰，可以说鲁迅整个的论述都是奔向这一思想与情感的顶点。

而这一论断引起的反响也是空前的激烈：或被震动、唤醒，或被刺痛、激怒，或感到茫然不可理解。

赞之者以为深刻，入木三分;批评者认为过于偏激。

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在这样的论断面前，人们无法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