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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老孙呀,我不是鱼,也不是缆绳,我也不是赌气。
老孙你不理解我的,我现在习惯了船上,一上岸头就晕,我不能上岸啦。
那是晕岸!
孙喜明立刻叫起来,库书记,那是你自找的麻烦呀,谁让你一年四季不肯下船呢?人在岸上住惯了,上船要晕,人要是老窝在船上不上岸,一样要晕岸的。
父亲说,是啊,老孙,我晕岸晕得厉害,上不了岸啦。
晕岸要治的,多上岸几次就不晕了。
孙喜明眨巴着眼睛与我父亲周旋,软磨不行,他心生一计,语气强硬起来,库书记你也是船队的人嘛,这小女孩的事是集体的事,你是我们船队的秀才,集体的事情你不能不管,一点小毛病不能克服一下?你要是晕岸了,我来背你行不行?
父亲突然板起了面孔,毕竟当过多年的领导,面对一个原则问题,他一下摘掉了谦虚谨慎的面具,啪地一声,他怒冲冲地拉上了舷窗,对着窗外喊道,孙喜明你算老几?指挥起我来了?你当我死了,我一辈子不上岸!
我对父亲的态度很意外。
孙喜明也愣怔在舷板上了,过了一会儿,他讪讪地对我说,怪我言语怠慢了他,你爹丢了乌纱帽,官架子还在呢,上船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他发脾气,有意思。
我哪里敢指挥他呢?看来让他上一次岸,非要毛主席他老人家下最高指示呢。
孙喜明是聪明人,没有再纠缠我父亲,他的思路很固执,退而求其次,瞄上了我,要不东亮你跟着去吧,虽说你说话不中听,文化水平倒还不错的,找政府少不了要填写材料,兴许你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我消极地瞥了他一眼,说,我能派什么用场?你没听见岸上的人都叫我空屁?你们信任我,岸上的人不信任我。
孙喜明说,什么信任不信任的?我们又不是让你去说话,是让你去写字的。
我有点犹豫,指着舷窗对孙喜明使了个眼色,你问他,让不让我去?
孙喜明敲了敲窗子,库书记你不去我也不强求了,让东亮陪着去一趟,行不行?
舱里静了一会儿,传来我父亲的声音,他那文化水平,你们相信他?又静了一下,父亲说,他去不去,随便他。
孙喜明疑惑地追问道,随便是让你去,还是不让你去?
我说,随便的意思你不懂?随便就是让我去了。
那天我在衬衣的口袋上插了一支钢笔,怕钢笔漏水,耽误大事,我还额外准备了一支圆珠笔。
船民们在驳岸上集合以后,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又回流到油坊镇码头。
我看见慧仙骑坐在德盛的肩膀上,小脸被妇女们画得浓妆艳抹,她兴高采烈,嘴里吸溜着一根棒棒糖。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高兴,都怪王六指的女人非要跟着我们的队伍,跟就跟了,她还非要拍着慧仙的脚,嘴里好大喜功地欢呼,我们上岸去啰,找妈妈去啰。
大水退去过后,油坊镇的每一寸土地原形毕露,到处是废墟和土堆,到处是红旗和人群,在一种忙乱的热火朝天的气氛里,东风八号显示了一项大工程特有的宏伟气魄,你怎么也看不清楚,这工程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们一上岸就迷路了。
驳岸上看不见路,整个码头都被挖开了,远看很像一块块水田,近看像电影里的一条条战壕,有人在地下战斗,有人在地上战斗。
各支突击队的旗帜插在四面八方,船民的队伍却在漫天红旗下寸步难行。
孙喜明让我去问路,我拉着一个推烂泥车的小伙子问哪里有路,他反问我是哪一个突击队的,我说我们不是突击队,我们要到镇上去送一个孩子。
他打量了一下船民的队伍,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轻蔑表情,马上要大会战了,你们还送什么孩子?他说,没有路到镇上去了,你们要去镇上,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走不了就飞过去吧。
地上地下都是人,我就是问不到路。
我的身边有一面旗帜迎风飘扬,旗帜上&ldo;向阳花突击队&rdo;几个大字让我思想开了一会儿小差,向阳花总是让我想起母亲,她会不会参加了这个突击队?我爬到高处向地沟里瞭望,没看见母亲的身影,她不在沟里。
高音喇叭里有个女声在读一封表扬信,表扬一个昏倒在工地上的民工,说他昏倒了爬起来,挖,又昏倒,又爬起来,挖。
我站在驳岸上听,不是听内容,是听那女声,是不是母亲的声音呢?不是的,那声音比我母亲年轻脆亮,却不及我母亲饱含深情。
我母亲不在喇叭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权威性的革命的声音,已经被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替代了。
治安小组的人从一堆废墟后面冒出来了,他们熟练地爬过废墟,朝我们风风火火地跑来,每个人嘴里都紧张地喊叫着,站住,站住,不准上岸,不准上岸!
王小改的人马一来,船民的队伍更加慌乱,大家聚拢在一堆水泥管道前,茫然地看着治安小组,那支威武的人马中出现了一个绰号腊梅花的女人,大概是治安小组补充来的新鲜血液,她也英姿飒慡地拿着一根治安棍,跟着男同事嚷嚷,你们船民来凑什么热闹?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现在不准上岸的!
船民们不知所以然,一个个都看着孙喜明,跟他要主意。
孙喜明拍着大腿说,大白天活见鬼啦,上次让我们排队上岸,今天可好,连岸也不许上了,这次又是什么通知?我才不信,你们干你们的工程,我们赶我们的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不准我们上岸呢?
谁说井水不犯河水的?井水都归河水管!
腊梅花说,你自己长着眼睛,看看四周围有没有路给你走?码头是工程重地,马上大会战了,你们不是突击队员,不得随便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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