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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有菊家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停了个板车,上头拿被蒙着什么。
章望生跟南北走到门前,就看见马老六跪吴有菊跟前正哭号着,吴有菊说:“救不了的,我是真没本事救的,你拉到城里怕也救不了。”
马老六把头磕得吭吭响,他的胡子,眉毛,连黢黑的皱纹里都落着雪。
吴有菊一直摇头叹气,说这是命,谁都拗不过命。
马六叔突然又站起来,像是谁也没瞧见,他踉跄下来,扑到板车跟前,把绳子套自己肩膀上,风那样烈,雪那样猛,他头也不回地扎进风雪里头,拉着他的板车,往北边去了。
“吴先生,我二哥咳得吐血了,麻烦您快到家里看看吧?”
章望生心口窝热烘烘的,他觉得应该害怕,但风把人脸都刮木了,二哥会死吗?他已经想这事想太久,也痛苦太久,脑子这会儿就像茫茫的雪,不辨东西。
吴有菊掸了掸脖颈里的雪:“你二哥是肺里的病,我去又能做什么数呢?我就这点本事,看个头疼脑热罢了,不过你既然来了我跟你走一趟。”
他把脚跟前乱蹭的黑狗撵进院子里,落了锁。
“吴先生,马六爷也找你看病么?”
南北瞧见马老六的身影远了,在苍茫的风雪里,那样渺小,像芥子,风一吹,就给淹没了。
吴有菊两只手揣袖子里了:“是他家小子,被疯狗咬了救不回来了。”
章望生跟南北都站着不动,南北急问:“是八福小子吗?”
吴有菊说:“是八福小子,捆着来的,不捆不成万一咬着人不得坏事?”
“疯狗咬人救不活吗?”
南北掏出狼牙,它被皮肤暖得滚热,“城里能救活吗?”
吴有菊十分肯定地说:“救不活,没听过救活的,别说城里,全中国都没有能救活的。”
南北站在风雪里,她扭过头,再怎么努力看,都已经瞧不清马老六跟那个板车了,当哒哒的,拉着他唯一的儿子,走在这样黑冷又寂寞的雪夜里,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马老六再也拉不动板车才算完。
她都不晓得那个板车里,拉的是八福,她跟着喇叭班子见过许多人家出殡,死了老人,死了媳妇,唯独死了小孩子不兴办席,因为没成人。
死的那些人,都跟她没有关系,非常遥远。
可八福的狼牙还在她手底攥着,八福小子是要跟她永远搁一块儿玩儿的人,他被他哒哒拉进风跟雪里头去了,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南北挣开章望生的手,朝北跑了几步,她想喊八福,嘴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心里,突然叫风吹破了个大窟窿。
社员们心里早都合计了哪些人挨不到开春,千算万算,不成想马老六唯一的幺儿竟没活到六五年的年尾。
马老六那天拉着八福,倒在了雪地里,没有走到县城。
小孩子不能入土,找个草席子,朝身上一裹,扔到山脚,也就算完了。
死了小孩子,为人父母的自然要伤心,伤心了怎么办,只能哭,马老六的媳妇哭得撅过去,掐人中又醒了,接着哭,她一边哭,一边捶马老六,鼻涕眼泪把声音糊的凄厉:“你个天杀的要面子,我说把狼牙要回来,你不要,我说要回来,你不要……”
马老六任由她搓打,这下月槐树公社的社员们就都知道了,八福这一灾,替章家捡的女娃娃挡过去了,没那个狼牙,指不定死的是谁。
可这话传着传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毕竟,章家的章望潮看着是没几天好撑的了,这家人晦气。
天这样冷,八福在山脚躺着就像睡着了,夭折的孩子,都在这里呆过。
活着的小孩子们,疏远了南北,认定她是索命的。
供销社照例卖着诱人的玩意儿,年关热闹,可这热闹,跟章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南北没去生产队听放炮的,她白天受了奚落,一群小孩子冲她吐唾沫。
只有冯长庚没这么做,但他也没什么表示,冷冷站着,像看笑话的。
除夕夜,凤芝打起精神做饭,章望生打下手,等饭做好了,不见南北。
地上的雪没化完,一到黄昏,又硬邦邦冻上了,特别的冷。
其实,做饭前头,南北就说要出去玩一会儿,两人也没在意。
凤芝让章望生去街上找一找,章望生找了半天,人都回家吃年夜饭去了,哪里还有人?他难免有些急,到狼孩家借手电筒,又跑了出来。
风一刀刀地割脸,真疼,天上的星星升的老高,亮亮的,没化完的雪映着月槐树人家的炊烟,远方有鞭炮声传来,提醒着人们,又是一年过去了。
过去的,就这样过去了,新的一年并没什么可悲痛或者可欣喜的,但过年能吃口肉,那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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