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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军府住了一夜,并无波折,陈若弱的床榻不大,两个人睡不开,只得让顾屿去睡外间,好在他也不在意这个,隔日天明,用过一顿早膳,陈青临亲自把两人送到门口,镇国公府的车驾已经在外面等了半晌。
今日是大朝会,陈青临请了朝假,镇国公却是已经收拾齐整上朝去了,穿过外堂,再过花园假山,绕过长长回廊,就到了内院,顾屿的住处原先只是个临近正堂的小院,且他游学在外数年,几乎荒废。
如今成婚,才改在正堂左侧的听霜院,把那小院挪给了顾峻住着。
说起顾峻,顾屿叫了丫头来问过才知道,原本昨日就该被放出来的顾峻,现下还在祠堂抄家规,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何况顾峻那个小身板,顾屿蹙眉,让陈若弱留在听霜院,他自去了祠堂。
顾家人丁单薄,传到如今只有寥寥几点血脉存世,镇国公是这一代的族长,自初代镇国公在京城立足起,族中的祠堂就从桑梓迁移过来,一直到现在。
祠堂里烟火缭绕,顾屿进来的时候,顾峻手边抄好的家规已经放了一整叠,顾氏家规全篇不长,只有千余字,顾峻小时候被罚抄的次数太多,多到他现在几乎能倒着背下来,这会儿他强撑着睡意跪在蒲团上,一边打哈欠一边闭着眼睛在纸上写写划划。
叠得整齐的那一堆家规最上面,顾峻的字迹工整又漂亮,是标准的台阁体,而他面前散乱的一大片,字迹就十分放飞自我了,有的是压根看不出字形的草书,有的是又急又快的一字连笔,顾屿走近时,不慎踩到一张,拿起一看,却是半张狂草,半张似乎是气急了描来发泄的小人头像,勉强能看出是个女子的样子,梳着两边翘起的扫把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得意地大张,露出一口尖尖的牙齿。
那奇形怪状的小人脸上,还有一大片滴落的墨渍,也不知是不是画到一半睡着了蹭上去的。
顾峻看上去实在是困得很厉害了,顾屿进来的脚步声他都没有发觉,墨汁早已干透的笔尖随意地涂抹出几行根本不存在的字来,就把那张纸挥到一边,仍旧闭着眼睛在新的纸上挥笔。
前日陈若弱差人送来的食盒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糕点这东西甜腻,她送来的又多,顾峻起初强撑着不吃,后来夜里饿得抓心挠肺,还是打开吃了,冷透的甜心糕滋味虽然不如刚出笼时好吃,但几个下去,着实很能饱腹。
顾峻不饿,就是困,从小被父兄和姐姐娇惯到大,把他养出个少爷脾气的同时,又有一份实心眼,他不知道镇国公只是想给他个教训,让他闭门思过,只以为抄完家规就没事了,相对的,他觉得五百遍家规抄完他就可以出去,于是拼了命地抄,抄到眼前冒金花都不肯睡。
直到顾屿走到近前,顾峻才反应过来,猛然回头,一见顾屿,他就瞪圆了眼睛,“大哥!”
“别撑了,回房去睡,爹去上朝了,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顾屿拍了拍顾峻的后背,语气温和道:“爹问起你,你就认个错,事情就算过去了。”
顾峻吃不了苦,气性也不大,熬了一天一夜,正是精神松懈的时候,闻言揉了揉眼睛,有些委屈地说道:“我知道我不该把大哥跟我说的话告诉婉君表妹,可是咱们两家往来那么多年,我把她当成亲妹妹看,一时半会儿就要断了,你跟爹又不告诉我婉君表妹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我是真的想不通……”
顾屿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失笑道:“秋时国子监大考,你要是能夺个前十名,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同你说清楚。”
落在脑袋上的手掌温温热热的,顾峻嘀咕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像是在抱怨——他的成绩基本只在中下游徘徊,莫说前十,前百都勉强,只是到底没有再胡闹,顾屿把他扶稳,让人把他送回房去睡。
顾屿回来的时候,陈若弱正在看账本,她天生不通诗文,却是算账的一把好手,她一边让喜鹊拿着算筹比划,一边握着炭笔在纸上写些让人看不懂的数字,眉头越蹙越深。
“不对账么?”
陈若弱低着头,没注意声音,闻言下意识地回道:“是根本对不了账!”
喜鹊却被吓了一跳,一边行礼,一边悄悄地拉了一下陈若弱,陈若弱反应过来,从一堆账本里抬起头,正对上顾屿含笑的脸庞。
顾家人都是杏眼,镇国公的杏眼略长,抬眸举目间满是文官的威仪风雅,顾峻的微圆,偏向漂亮一些,而顾屿和他们都不同,原本该是钝角的眼尾微微斜向上挑,眸子黑白分明,宛若星辰。
既是杏眼的神,又是桃花眼的形,笑着看人的时候目光盈盈,仿佛蕴了一江春水似的温柔,冷下来时又如同雪山寒冰,让人不寒而栗。
陈若弱被看得脸红了,好半晌才憋过气来,哼哼唧唧地把账本一放,似乎找到了眼前人的什么缺点了似的,轻咳一声,说道:“这些账本根本就没有专人来记,花出去的银子条条都没个定数,就像锦缎,明明库房里有上好的缎子,每个月还是一笔花出去的,这记的也不是多少多少匹,而是什么一车两车的,这里头的账也就糊弄糊弄……”
话没说完,她又顿住了,看一眼顾屿,生硬地转开了话题,道:“你要是信我,我要开库房验看支出,可能要打发出去一批人,你要是不信我,我就当进门之前的糊涂账不算数,按着今日开始,可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没个下马威,日后有人蒙着我的眼睛给我递糊涂账,我管不来这个家,你不能怪我。”
这是在婆家,不是在娘家,她在将军府想怎么管事就怎么管事,陈青临都碍不着她,可这是镇国公府,她总得要一面金牌,要是日后被底下人编排得多了,她也有处说理去。
少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一只警惕的小猫儿,飞快地伸出爪子试探着周遭的危险,这种情况,他进一步,这爪子就要招呼到他身上,他退一步,猫的警惕就会减小很多。
顾屿失笑,没有进一步,也没有退一步,反倒是不按常理地伸出手,摸了摸猫脑袋,语气温柔道:“你是这府里的主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府里的账本不清楚,也是文卿糊涂,惹夫人劳心劳力,文卿感激愧疚还来不及,何以言怪罪。”
陈若弱被摸得脸红,嘴上却还是咕哝道:“本来就是,没见过这么坏的账。”
猫警惕地动了一下耳朵,犹豫了一下,还是眯了眯眼睛,任由他挠了挠下巴,顺了顺脊背毛。
顾屿唇角上翘,没说这只是他归家三日内的成果,之前的账都是寄到书院里给他通阅,游学期间,他几乎没见过府库,大致上能差个不离,已经不错。
勋贵世家里得脸的仆役多半都是家生子,一家身契都在主子的手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跟着主子一道享福的。
陈若弱没有兴师动众,点了十几个管事和管事婆子,在正堂底下候着。
府库大开,先点的是上个月的账,不算吃用,买进的锦缎玉石字画摆件一样样翻出来,和账本一一对过,账本是糊涂账,陈若弱可不糊涂,上面记了多少银子的账,她就让喜鹊找几个外头的小厮去问这些东西的市价,银子和东西对不上价,看一眼账本底下买进的管事名字,就记上一笔。
她认字少,顾屿身边的丫头却都是个个识字的,闻墨拿着笔,站在边上记名字,顶着一堆管事灼灼的视线,头一回觉得自己像极了公堂上的主簿先生。
好容易熬到买进的账算完,闻墨手边的纸上已经写满了名字,每一个名字底下都或多或少有些正字,有的正字已经四五个,有的正字只有两三笔。
陈若弱又让换了一张纸,算的是收入的账,镇国公府底蕴颇丰,历代镇国公都十分有眼光魄力,积攒几代的田产地产房产列出来,足以教大部分世家勋贵眼红到滴血,田租一年一算,地租和房租一月一算,每个月收入的银子大致上差不离,但月底结余就很有些意思了。
列出最近一年每个月的结余银子,陈若弱让人去了一趟钱庄,对了一下存入的钱款,又把府库里的现银按年月算过,一笔一笔称了重,扫一眼底下也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别的什么,个个满头大汗的管事们,她瞪起了眼睛,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镇国公府的桌椅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她把手拍疼了,却也没拍出响来,不过仍然有效,当即就有两个年纪轻的管事娘子一抖,吓白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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