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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废纸的老康当时正在桥堍下的垃圾堆里寻找废纸,他看见滕文章对着桥洞里东张西望的,想起居委会的人总是要求居民们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老康就上去盘问了滕文章一番。
你是什么人?
什么人!
我是耍蛇的。
那你不到街上去往桥洞里钻干什么?
我累,我走不动了,我要歇口气再走。
你那篓子里装的什么?
蛇,死的死,扔的扔,只剩下三条了。
三条蛇。
不是炸药包?
什么包?我听不清你的话,耳朵不灵了。
老啦,我要歇口气再走。
大哥,我怎么爬不上去?你行行好托我一把。
老康看了看滕文章的竹篓,里面确实有三条蛇,他想这人真的是一个耍蛇人,那么破四旧立四新怎么没有破到耍蛇人头上呢?老康还是有点疑惑,他还想盘问几句,但心中对这个苍老而衰弱的耍蛇人充满了侧隐之心,怎么睡桥洞?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
老康嘀咕着,但他还是在耍它人后背上托了一下,帮他爬进了桥洞,耍蛇的?老康叹了口气,耍蛇的,我大概二十年没见耍蛇的人来了。
刮了一夜的风,早晨起来滕凤的耳朵里还留着呜呜的风声,屋里很冷,昨天从缸里抓出来的腌菜上结满了冰渣,滕凤本来是想去打开煤炉的风门的,但在煤炉旁转了一圈,却忘了要干的事。
她觉得头痛,这是老毛病,是多年来给死鬼丈夫李修业和儿子气出来的病,但这次头痛与往日不同,她知道那是一夜失眠的缘故。
父亲的突然出现勾起了滕凤更加遥远更加辛酸的回忆,伴随着那些回忆她的鼻孔里灌满了一股奇特的蛇腥味,只有一个耍蛇人的女儿能准确地分辨这种腥味,也只响这种腥味能使滕凤的心绪乱成一团杂色丝线。
滕凤打开临街的门,迎面扑来的是降温后的寒气。
天色像刀刃上的光,微微发蓝,路灯还零星地亮着,街上没有行人,门口墙边也没有留下父亲夜宿的痕迹。
滕凤突然感到心慌,桥洞,他真的住到桥洞里去了?这么冷的天,刮这么大的风,他真的在桥洞里过了一夜?滕凤这样想着便给自己出了几道问题,假如他昨天非要赖在我家,我会不会把他硬推出门?假如他半夜里又来敲门,我是不是会起床给他开门?滕凤越想心里就越乱,一声短促的嘎咽体现了她的茫然失措,滕凤抓过一把梳子用力梳着干涩的短发,心中突然又充满了另一种善行的声音,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说他都是我亲爹,他对不起我我要对得起他,他还能活几年?我就养着他,就当是积一回阴德吧。
滕凤大概是在早晨六点钟出门的,她先走到铁路桥的旱洞外面,旱洞洞口挂着几张破糙包片,掀开糙包片,她看见那对来自安徽农村的夫妇和他们的一群孩子缩在棉被里睡,那女人被声音惊动,直起身子间,谁?要买煤渣吗?滕凤连忙迟了出来,站在外面愣怔了一会,眼前突然地浮现出二十年前她和父亲在这样的地方夜宿的情景,那些在竹篓里游动的蛇,那只像蛇一样在她身上游动的手,父亲和夜里的寒风是她记忆中的两把刀,它们在滕凤的身上留下了永恒的伤害。
一列货车由东向西驶过铁路桥,尖厉的汽笛声把滕凤吓了一跳,滕凤像逃似地奔跑了几步,看着装满木材的货车渐渐远去,脑子里仍然想着父亲,畜生,老畜生,他现在想起女儿来了?滕凤自言自语地朝街南走,她对自己说,我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条蛇,蛇都装在篓子里带走了,把我往这里一扔,这样的爹,我还要去找他回家,我还准备给他养老。
滕凤一边走一边叹着气,她说,像我这样做女儿的,满世界打着灯笼也难找。
滕凤走过卖豆制品的摊子前,看见已经有人守在那里排队买豆腐,而破篮子也已经排了一串,一直铺到药店门口,滕凤猛地想快过年了,人们已经提前在争购年货,不是买豆腐,是买紧俏的油豆腐、油面筋和百页,滕凤想她怎么糊里糊涂地把这么要紧的事忘了,就急急地挤上去捉注一个熟人,让她给自己留一个空位,熟人说,黄鱼车马上来了,你快回家拿蓝子吧,滕凤答应着急匆匆地回家去拿篮子,原来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就这么耽搁了两个小时,滕凤后来回忆起她排队买油豆腐的时候只是为手里少了一张豆制品票发愁,确实是把找父亲回家的事忘了,那天滕凤找到街北的石桥下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看见桥下聚着一群人朝桥洞里指指戳戳,某种不祥的预感霎时浮上心头。
拾废纸的老康用衣袖拼命揉着红肿的眼睛,他向围观的人群重复着一句话,死了,昨天我看见他躺进桥洞,今天就死了。
是谁?是谁死了?滕凤挤进人堆问老康。
一个耍蛇的老头,大概是冻死的,老康唏嘘着望了望桥洞,他说,昨天夜里刮那么大的凤,我早知道他会冻死,怎么也把他拉到我家住一夜了,罪过,快过年了呀。
桥洞里有两个警察弓着身子走来走去,滕凤突然看见那只蛇篓被警察无意碰倒了,蛇篓朝桥洞口滚来,蛇,蛇,蛇,滕凤就是这时候发出了令人恐惧的惊叫,几乎是在蛇篓坠入河水的同一瞬间,耍蛇人的女儿滕凤摇摇晃晃地昏厥在人堆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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