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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第1页）

凡是上过顾先生课的同学都会记得，每次讲课，他常常是把昨天晚上或是今天路上偶尔想到的一首诗写到黑板上，有时是古人的诗，有时是他自己的诗，有时也不是诗，是从一个引起他感发和联想的话头讲起来，引申发挥、层层深入，可以接连讲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周。

我的笔记上记着，有一次顾先生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第一行：自觉、觉人，是说自己觉悟，也使别人觉悟；第二行：自利、利他，是说自己得到好处，也使别人得到好处；第三行：自度、度人，是说自己得到度化（这是佛家的说法），也使别人得到度化。

初看起来，这三句话好像与学诗没有什么重要关系，只是讲一种为人为学的修养。

但顾先生却由此引发出许多论诗的妙义。

他首先说明诗的主要作用，是在于使人感动，写诗的人首先要有推己及人与推己及物的这样一种感情。

用中国儒家的话来说就是&ldo;民胞物与&rdo;，就是&ldo;民吾同胞，物吾与也&rdo;；用诗来说，就是你要有一种多情、锐感的诗心；也就是我常常在课堂上用一句英文讲的&ldo;care&rdo;，就是关怀，你要有一颗关怀的心，一种对于人、对于事，对于物、对于大自然的关怀。

杜甫说&ldo;穷年忧黎元&rdo;&ldo;路有冻死骨&rdo;这是对人世、对国家、对人民的关怀；辛弃疾词说&ldo;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rdo;，这是对大自然花草鸟兽的关怀。

伟大的诗人必须有把小我化为大我的精神和感情，把自己的胸襟扩大。

把自己的关怀面扩大的途径有两种：一种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一种是对大自然的融入。

例如杜甫的《登楼》：&ldo;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rdo;，这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他的关怀、他的感情是博大的。

像晏几道写花：&ldo;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rdo;，句子当然写得也很美，但他的感情就很狭窄。

像陶渊明《饮酒诗》：&ldo;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rdo;这是跟大自然的融入。

顾先生讲诗总是用联想推展出去，他举出杜甫、陆游、辛弃疾同样是关怀国计民生的诗人，举出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同样是关怀大自然的诗人，比较这些诗人之间的差别和不同。

从诗人本身不同的襟怀、性情，从诗歌作品中的用字、遣词、造句所传达的不同效果，从中国文字与西洋文字的不同特色，层层深入地带领同学们对诗歌中细微的差别做深入的探讨，并且以自己多年研究和创作的心得体会，为同学做多方面的讲解。

元遗山《论诗绝句》有一句说：&ldo;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

&rdo;顾先生讲课，其联想及引喻之丰富生动，就有类于是。

顾先生自己曾经把讲诗比作说禅，他写过两句诗说：&ldo;禅机说到无言处，空里游丝百尺长&rdo;，这就是我老师顾随先生当年讲课的方式。

他对文字本身的声音、形状、各种不同的作用非常注意，这对我真的是有很大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