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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行玉这一人激起的波澜渐渐在唐宝如和许宁的平淡日常生活中抹去,许宁忙于朝政,宝如则专心在家教养孩子,她自己文墨算不上精通,心中其实对许宁那一肚子才学十分钦佩,只是许宁毕竟大男子,又宠女儿宠得无法无天,两夫妻倒不约而同认为对方太过宠孩子,却心中也知道过于溺子如杀子的道理,宝如管束不住女儿,便又将主意打到了秦娘子身上。
秦娘子虽然曾没于教坊,却实实在在曾出身高门,举止修养,文采学识,都是一等一的,如今已从良,宝如又信得过她,许宁当值的时候,她便时常带着淼淼和荪哥儿到前头银杏坊香铺里去。
自当年她千里寻夫一事,秦娘子待她十分亲近,和从前那敬而远之的态度又大为不同,俨然两人又成了知己。
她如今掌香铺数年,去买了几个童子来细心调|教,调|教出一批百伶百俐,知香调香的孩子,在铺子里十分得用,不是十分尊贵的客人,已不必亲自去迎,她看到宝如带着孩子进来,笑吟吟道:“又有好吃的了。”
宝如让淼淼将手里的提盒打开给秦娘子道:“得劳您多费心,如今淼淼对你十分敬畏,你说的话她倒是听,前儿我让她试写个门联儿,她的门字没那一钩,我说她写得不对,她倒是振振有词:秦娘子说这样写才可以避火!
许宁正好走过,听到眉开眼笑抱了她又是一阵夸,又夸她字如今写得好多了。”
秦娘子点头:“孩子记心好,想是因为脑子里事不多,给她说过一次她就记着了,淼淼和荪哥儿都极聪明,应得了你们二人的好天分,十分受教。”
宝如摇头:“差远了,我略略读过几本书不是睁眼瞎罢了。”
秦娘子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笑道:“你就莫要谦虚了,我看你礼仪应对谈吐,样样都十分拿得出手,主持中馈也是游刃有余,定曾有高人指点过。”
宝如笑起来,心想着这高人可不就是你自己,当年秦娘子一样一样耳提面命的纠正,明明风姿优雅却总是说得出错的她难堪得很,亏得当时自己年纪也还小,又憋着一口气,勤练不辍,虽然不通诗文,却也硬生生背下来许多脍炙人口的经典诗文,只为了谈吐之时不露怯,她跳过这话题道:“只是孩子我却教不来,她根本不怕我,女子将来是要嫁出去的,我却担心反误了她。”
秦娘子点头:“这不必怕,孩子的教养,首要却是在父母,你和许大人风仪都雅,日常谈吐,礼仪来往,他们耳濡目染,自然会模仿你们,至于脾气么大多是天生,大方向交好了,绝不会差到哪里去,这也是许多世家大族,虽然沦落,其子孙却多仍有仪态谈吐,便是品行不佳,至少表面是看得过去的。”
她一边说一边让人在静室内安了两张几案,铺上笔墨纸砚,先拣了张字帖让淼淼临,又教荪哥儿拿笔,纠正姿态,一边对淼淼道:“今儿临个十张就够了,一会儿我教你泡茶。”
淼淼有着用茶籽油养出来的一头好头发,又密又软,鸦青光亮,只简单用着红头绳扎着双鬟垂肩,眉目如画,一身丁香色的小衫裙,胸口挂着一个璎珞,对面荪哥儿眉清目秀,也是一身的丁香色衫裤,整个人犹如糯米粉捏就,他最喜欢跟着姐姐,看着姐姐一本正经端坐挺胸写字,自己也拿了笔在糙黄纸上煞有介事地画着,两个孩子相对而坐,都有极好相貌,表情也都相似,宝如站在一侧看着,心里柔软不已。
安置好两个孩子,秦娘子便带了宝如出外在外间吃点心喝茶。
秦娘子一边尝着宝如带来的紫藤馅饼一边问:“紫藤馅饼年年尝,只有你做的一点涩味都没有却难得地还有花香和清甜,我几乎都要因为紫藤花本来就是这个味道了,皮也酥,还加干果仁儿,真是好吃,前儿有人送来一盒牡丹饼,甜得腻人,倒像是糖不要钱。”
宝如含笑:“并不难,需要耐心,要仔细挑开花蒂花梗的部位不要,只用花瓣,然后用盐水泡过,再用糖浸渍,就好吃了。”
秦娘子揶揄:“难为你有这样耐心,怪道许大人珍惜你,若是每道菜都这般用心,谁能不为这样天长日久的用心情意感动的?岂有不想吃上一辈子的饭。”
宝如也只是笑:“不过是喜欢做罢了,譬如你调香,我就不明白那有什么区别,闻着也都挺好的。”
秦娘子莞尔一笑:“和你说话真叫人舒服,性子又利落不粘腻,夸人也自然大方叫人受用。”
宝如一愣,忽然想起许久以前秦娘子曾经评价过自己一说话就噎人,尖酸刻薄,不易讨丈夫欢心,总之还是太在意自己的缘故。
说话的方法,无非是三思才开口,若是觉得没必要,就莫要开口,要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然而自己那个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怨愤,太过执着,一直学不会。
这是自己老了,还是因为有了孩子,所以性子慢了?她不由追寻自己这些年转变的蛛丝马迹,却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居然也勉强算得上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了。
是因为许宁吗?这些年她与许宁更似熟悉的亲人,一开始那种执着怨愤激烈的感情早就没有,取而代之地是按部就班的日子,许宁又是个深沉寡淡的人,甜言蜜语说得少,倒有了些老夫老妻的相敬如宾。
但是,似乎依然缺点什么。
爱一个人,从渴望获得,到期待付出,她,好像没有那么爱了,她不再渴望获得,也并不全心付出。
前世执着的爱而不得转成怨恨,这一世因为彼此重生知根知底一路相依而行渐渐似成知己,无论是前世许宁问罪,还是这一世许宁掉落山崖,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他殉死,可是前一世,却有人死在许宁墓前,爱一个人爱到连命都愿意付出,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秦娘子:“你说,倘若有一名歌妓撞死于一名青年男子墓前,是否两人之情致深处,以致于不泉台相随便无以表那一片深情?犹如传说中那梁山伯与祝英台,魂灵化作彩蝶翩翩,千古传唱。”
秦娘子一怔问道:“这是哪里听来的奇闻?蜀地么?那边名妓多,有这回事也不奇怪,红粉成灰,泉台相随,听起来很是动人,只是若是果真殉死,十之九成却是另有苦衷,日子过不下去了,索性相随而去,前朝关盼盼守了十余年,却被人言激得殉死,也留下一句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可知其实是不屑于殉死,却偏要证明自己不是不能为,是不屑为,只是还是傻了些……”
她却想起了数年前宝如千里赴蜀,含蓄劝道:“依我看那等糊涂话,都是男子大肆传诵,只为拘束我们女子,希望女子从一而终,其实我却觉得父母给我们这性命来这世界走一遭,不是让我们为了谁而活,又为了谁而死的,这年年花开景好,华衣美食,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若是真的爱一个人爱到同生共死的程度,我当然也并不觉得轻看,只是这断然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极致,若不过是因为犹如藤蔓一般缠在乔木上,柔弱无依,那么乔木倒时也不得不飘零枯萎,这样懦弱的选择死亡来解脱逃避艰难的生活,还要拿着亡人来给自己的懦弱行为遮羞,我却觉得这是耻辱。
撞死于人墓前,看起来贞烈,实则这般轰轰烈烈的死的方式,倒像演戏多一些,又或是心中有怨才用这般激烈的死来表露,未必就是多么爱那个男子了。”
宝如听她如此说,心中不由觉得舒服了些,笑道:“也就是不知哪里听到的传闻,有些好奇风尘里也有这般真性情的奇女子,和你说说闲话。”
正说笑着,忽然看到外头香童引进来一个青年女子,一边走一边扬声笑道:“又让人家在外边喝茶呢?依我说你家这茶也越来越贵了。”
她进来忽然看到宝如,嘴里倏然住口,脸上起了一丝悔色,敛衽行礼道:“许夫人。”
宝如一看是许久不见的卢娘子,笑道:“不必多礼,来找秦娘子聊天?可是晾了什么贵客在外头?”
卢娘子看了眼秦娘子,微微有些赧然,秦娘子自失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我从前的未婚夫,听说他孩子已分别嫁娶,原配两年前病逝,他守制两年,遣了媒人来给我提亲,我没应,他有空便来店里,只说买香,我若是不出去见他,他就在包间里喝上一日的茶……大概过一些时日他无趣了便会走了。”
宝如微微有些愕然:“既然如此诚意,又是明媒正娶,为何不应了他?”
那个秦娘子醉酒后痛哭自己的错过的上元夜还让她记忆犹新,那个放不下的人明明还住在她心里,如今夙愿得偿,虽然有些迟,却也不失为另一种美满,为何却又不答应?
秦娘子看了看窗外银杏嫩叶翻飞,阳光下绿意盎然,那是春日最美的绿意,前一秋落下的金黄银杏叶似乎仍历历在目,她却确然知道,去岁秋天落下的银杏叶,和如今树上那嫩绿新长的银杏叶,不是同一片。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那一点泪意,微笑道:“我怕他娶了我回去,才发现我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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