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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当这两个奇怪的军人就要经过这座垃圾山时,一个中年男人终于伸出胳膊拦住了他们:“你们得把武器和军装留在这里!”
王大猛和大老冯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但王大猛还是下意识地把手中的枪抓得更紧了,问他:“为什么?”
中年男人说:“这里是收容平民的,本来就不让你们军人进来,既然你们进来了,那就把枪交出来,换了老百姓的衣服,别连累了我们!”
王大猛说:“我们是军人,没有武器还算什么军人?我们可以换上便装,但武器不能交,我们可以藏起来。
如果日本兵把我们查出来,我们也绝不会连累你们,但武器不能交!”
人群里一阵骚动,那些麻木的脸上开始慢慢有了红润,那些毫无表情的脸上慢慢有了生气的表情,他们的目光有了哀怨和憎恨,就好像他们的苦难不是日本兵带来的,而是这些和他们一样惊慌的中国军人带来的。
的确,这样说并不过分,如果他们能在上海把日本兵赶到大海里,如果他们能把日本兵堵在南京城外,他们这个时候也许正在自己并不富裕但还说得过去的家里享受着中午的阳光,享受着艰难但又知足常乐的日常流水。
所有的这一切,所有的这些苦难,所有的令人羞耻的恐惧和悲伤,都是因为这些军人太窝囊,打不过日本人,像可耻的爬行动物一样四处逃窜,不但保护不了他们,现在又回过头来想混在他们中保全生命,这将会把他们推到更危险的处境。
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愤怒地叫了起来:“你们是中央军吧?哼,没有看到你们打日本人,反把我们的房子先烧了!
你们还有脸来吗?”
王大猛转着脑袋寻找着那个年轻人,他的目光冷峻而充满杀气,他把手中的步枪举起来,使劲地晃了晃:“老子这支枪上的刺刀沾的不是日本人的血吗?仗是打败了,但老子也拼着命杀过鬼子!
你们他妈的像狗一样躲在这里,这会儿又像狼一样冲着我们叫,你英雄啊?你英雄你拿支枪杀鬼子去!”
他的话激怒了更多的人,恐惧像雾一样从他们的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钻进去,占领了他们整个身躯,他们的身子在恐惧与羞愧的毒液侵蚀下,已经开始慢慢腐烂,脸上呈现出腐烂的菜叶的颜色,身上散发着这个城市冬日特有的霉味。
他们的理性正在慢慢消失,正在被怯懦的人性弱点所折磨,这个军人的话像火舌一样随着寒冷的风卷了过来,烧着了他们的眉毛和坐立不安的心,他们的眼睛终于活了过来,对着这个军人露出凶狠的光芒。
更多的人逼了过来,很明显,他们准备上来夺走他们的武器,必要时,他们甚至可以用暴力解决掉这个令人讨厌的军人。
他们用恨恨地目光告诉他,他们能做到这一点。
大老冯拍了拍王大猛的肩膀,诚恳地说:“大猛,把枪交出来吧,到了这里,咱们就是老百姓了,枪能藏到哪里呢?能找个地方把咱们人藏起来就不错了。”
王大猛不得不承认,大老冯说的是有道理。
自从决定到安全区来的那一刻,他们实际上已经交出了武装,再也不能算是军人了,只能像一个平民那样混在平民里,并且还要比其他平民更像平民。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把武器交出来。
他用狼一样的目光瞪了瞪那些人,把步枪使劲地摔到地上,枪支撞到地面,发出一声痛苦的咣当的叫声,就像条死鱼一样静止不动了。
这才是真实的,刚才的愤怒倒有点不真实了,它更像是出于一种无望的挣扎,掩盖自己作为一名军人的耻辱和悲伤。
那些人倒并不是很坏,他们把军装脱下以后,立即有人递过来便装,扔来了棉衣。
那些便装甚至要比大多数人身上穿的还要好一点,可能就是人家带着准备逃难用的吧。
王大猛在内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点歉疚朝那人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他甚至有点羞愧了,都是落难的中国人,为什么还要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呢?
在安全区里和难民们拥挤在一间四面透风的房间里,尽管寒风一直从窗户不停地灌进来,顺着脖子挤进衣服里,但除了脑袋有点冷嗖嗖的,身上并不是很冷,一个人紧挨着另一个人,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袖着双手缩着脖子等待着不可知的命运,他们想尽力地屏住呼吸,但恐惧让他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子下意识地紧紧地和别人粘在一起。
这让整个房间显得热气腾腾,散发着一种菜市场卖鱼摊子上才有的腥臭味。
王大猛和大老冯,还有那个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他们挤到人群里一坐下来,上下眼皮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再也不愿意分开了。
王大猛是很累了,他以为自己能睡得死死的,甚至都不会醒来,出乎意料的是,一睡下来,噩梦接二连三地扑过来,到处是燃烧的火,烧着了他的头发、眉毛和身子,他痛苦地哼了两声,摇了摇头,似乎醒了,看到了灰蒙蒙的屋顶,眼睛随即又闭上了。
这次又变成了猛烈的爆炸,一座好好的楼房眨眼之间轰然倒塌,士兵的尸体猛地窜上天空,停在头顶,好像是在云里飘着,他惊讶地抬起头来,那些尸体突然嘭地一声从中间爆炸了,破碎的肢体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他赶紧把头伏在满是弹片的尘土中,等爆炸声消失了,他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却看见一个丑陋的日本兵,似乎就是白天他在许家巷割下头颅的那一个,他的头还在脖子上,撇着嘴巴充满嘲讽地看着他,当他准备把手中的步枪举起来的时候,那个日本兵抬起脚,他的脚像座小山一样朝着他的脑袋压过来……他在睡梦中痛苦地呻吟着,终于醒过来了,他下意识地用手在周围摸着,没有摸到枪,摸到的都是肢体。
他愣愣地坐了起来,那些难民们裹着衣服互相枕着胳膊或者腿正在睡着,他们的睡眠并不好,不时地有人突然发出痛苦的惨叫,还有人在睡梦中像狗一样呜呜地哭着……丢儿倒睡得很熟,他夹在大老冯和那个女人中间,一只手摸着一个人的耳朵,那个女人侧着身子,手放在丢儿的胸前,就像揽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丢儿脸上安详平静,嘴角边挂着晶莹的口水,好像怀抱着一个色彩绚烂的梦,鼻子微微颤动,嘴角慢慢上翘,露出了令人心碎的纯真的笑容……
王大猛抱着膝盖在心里长长地叹口气,既烦躁又悲伤,像海潮一样不断地冲过来,退回去,然后攒足力气,再冲过来。
他想了很多,二连的那些熟悉的弟兄们都没有了,陈傻子现在在哪里?他是死是活?死到底意味着什么?死就那么可怕吗?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最难受的是还活着,无可奈何地活着,武器没有了,甚至连一把匕首都没有,只能像一条被抛弃在海滩上的死鱼任人践踏。
武器就是军人的生命,即使只有最后一颗子弹,那也可以留给自己。
没有武器,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控制,只能任人处置。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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