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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记起你,所以把一切都忘了。
许琛暮欠了欠身子,陆琼什么都还没说,客人就如约而至,她不知道是何时的约定,也全然没有印象,僵着身子杵在陆琼身后等人进来,女人有些消瘦,眼睛深陷下去,日夜操劳的模样,但亮起来像是两盏灯,令人觉得明快,恍惚间觉得像陆琼,但是陆琼的五官年轻漂亮一些,总之许琛暮暗自对比了一番,只是知道共同之处都是要照顾人的倦意,隐在眸子深处仿佛静寂无波,但还是带着生活的餍足感,嘴唇抿着,云淡风轻的线条。
男子比起来普通许多,他站在妻子身后牵着儿子,微微发福,发际线像老徐一样岌岌可危——她突然记起老徐来,觉得有些许亲切,勾出一个迎客的规规矩矩的笑,视线投向那孩子。
整整齐齐的衣服,袖口和衣领干干净净,歪着头打量她,她也打量他,互相看了一番,迎进家里,坐下,两人也规矩,不多打量,只是不住地瞧着她,她心存疑惑,可也不敢说什么,相对而坐觉得不自在。
这对夫妇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说自己家孙明昊一直蒙许琛暮照顾,听说她出事了一直想来看望看望,但是一直怕打扰,之前听说自家孩子说在那边看见了许琛暮,就想着一定要来看看,原本打算买些什么的,但是觉得陆琼和许琛暮这种文化人送那些很恶俗的礼物的话是很不好的,想来想去,将先前孙明昊的钢琴曲录了音下来送过来,心里忐忑,将u盘推过来,许琛暮注视着这个u盘,沉默无声,来来回回也一声不吭。
陆琼微笑回答着,解释了许琛暮其实还是脑子不大清楚,间歇性失忆,一会儿想得起来一会儿想不起来,又谢过了她们,温温和和地差使她倒水去,缓解了大眼瞪小眼的尴尬。
是这样善良纯挚的一对夫妇,许琛暮默然点评了一句,尽管她全然不知道自己照顾了那孩子什么,把水杯放在托盘上时,瞥见了那孩子傻乎乎地笑着,看起来是……特殊的孩子,他钻在桌子底下,从那里一溜烟滚到沙发下面,那孩子的母亲也不气恼,告诉他不要捣乱,陆琼说没关系,但那母亲还是歉意地笑笑,扯着孩子的手不许他乱跑。
“这是什么?”
这母亲掰开孩子的手,蹙起眉头来,“你怎么偷拿人家的东西!
妈妈怎么告诉你的?怎么这样不听话?”
“什么?别训他,他从前来一直也听话,不要误会他——”
陆琼忙说道,孙明昊从前是经常陪着自己的,许琛暮住院时他就常来给许琛暮画画,虽然是智商低一些,但和父母的为人是同样干净质朴的,忙拉住了女人。
许琛暮把托盘放过来,几杯水,也没有别的可以招待,打开冰箱又看见了梨子,她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梨子,一时间蹙起眉头来,但还是装了个果盘放过去,牙齿微微发酸,再探过头瞧瞧,孙明昊手心是一枚钥匙和一个残损的钥匙链,月亮模样,隐约可见。
那月亮陡然就照到心底去了,她怔了怔,不知为何脑子里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一条曲折的小路幽幽通往不远处的红瓦小楼,栅栏上春天缠绕爬山虎,底下是开得繁盛的玫瑰,一路绵延下去等夏天就有丁香馥郁芬芳地伸展枝头。
陆琼捏了钥匙有些疑惑,她不记得自己家中有这样一把钥匙,无论是这边的房子还是那边的,无论是卧室的还是书房的,她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想起她第一次和许琛暮搬进那边的房子,先换了锁换了钥匙,许琛暮说自己跑来跑去容易丢,就把钥匙交给自己保管了。
像是托付了一整个家一样,备用钥匙她也没有拿走,就只有这一把在自己手里,许琛暮也不说什么,只是那时自己偷偷热泪盈眶了很久,吃饱饭的安定感,好像围着火炉炖蘑菇汤,不必去外面迁徙到陌生的地方一样。
这是个陌生的钥匙,她迟疑着将钥匙链拿了起来,才想说这不是自己的,却瞧见了那明晃晃的两个字:
陆琼。
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这种在自己所属的物品上刻下名字的习惯,觉得像是到此一游一般的恶俗和平庸,微微愣了愣,但是在物品上瞧见自己名字的刻痕,这感觉还是有些欢喜的,有些迟疑,愣了一会儿,许琛暮夺了过来藏在怀里:“我的。”
“你看看你怎么能拿——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他以前不这样的。”
“不要责怪他,我很高兴,我以为丢了呢。”
许琛暮避让陆琼质询的目光,情急之下就塞进了怀里,现在硌得胸口疼,弓着腰若无其事地扯过孙明昊拉在自己腿边,腆着脸笑,终于开始张开口和孙家夫妻说些有的没的,像是记起事情来一样,噙着笑十分亲切,说话很是平和,不由自主地像是采访一样面容没有极大的情绪波动。
钥匙,和钥匙链。
她有些模糊的印象,只知道那是自己的某个承诺的结果,它在很远的地方远远招手证明它存在着,像是近视的人摘下眼镜就看不清楚世界的原貌,她囫囵着将所有的信息都埋入脑海中慢慢解说阐释。
你记得沂隆度假村吗?它是全国多如牛毛的度假村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它在山间在乡村,不是隔绝尘世但也没有什么奇特的风光,好像只是因为说,我们需要一个度假村,它就出现在那里,没什么人去,丁香馥郁了漫山,却只有许琛暮和陆琼去嗅了嗅,因为路过,于是邂逅了。
你喜欢这里,我们就来这里。
好像有人用极欢欣的语气这样说着,和丁香比较谁更灿烂一些,我总会有办法的。
随口一提的事情,谁也不记得,谁都会忘掉,如果不是突然看到钥匙还有上面的陆琼两个字,她是记不起来的,自己实现过的承诺也被许多繁杂的事情淹没了。
重新认识自己也重新审视过去,失去记忆是为了记得一切似的,潜意识里的东西都被唤起,全然空白,一道道涂抹上去,终于斑斓成生活原本的颜色,生存是大多数人都在做的事情,只有少部分人在生活。
她记起自己和负责人说了很久很久,终于拿到了钥匙,冬天封山啦,村里自给自足的日子开始了,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隔绝一切烦恼的空间,她说我们在这里住一个冬天,就一个冬天,只有大雪也没关系,死活得了信任,用那个富二代的话来说,这是情怀呐,于是负责人就想,好呐反正冬天也没有人来啊,把钥匙托付给她,白纸黑字写了,租借四个月。
谁敢想自己一个籍籍无名的百姓就去承包一个度假村住那么久,许琛暮一毛钱都没有花,就做到了,她记得自己在那人面前堵着,不管价钱多少都要谈下来的架势,心里想着,陆琼是喜欢安静的人呐,总是把她丢在闹市里面,虽然是会发掘她开朗的一面,但总归是需要安静创作的人呐,她喜欢这里啊。
拿了钥匙,幼稚得像从前拍大头贴一样去订了银制的钥匙链,写了陆琼的名字,满怀欣喜地想着陆琼会开心的吧,悄悄告诉她,陆琼一定会说她又胡说八道,然后自己就掏出钥匙来,美少女变身一样递过去,陆琼就一定会微微吃惊,假装很不在意一样去做别的事情,然后——然后自己就假装很失望的样子,坐在那里,过一会儿,陆琼就一定会过来别扭地谢谢她,等张罗起来要走的时候一定积极得非比寻常。
她那时就是那样想的,湿润的记忆,不知为何她记得自己所有的幻想,她是大大咧咧的人呐,可是她想和她过一辈子,一辈子那么长,走很久很久,她要把全世界的美好都摆出来给陆琼看,你看,世界是这样美好的,你喜欢我们就去,我也超喜欢,像是展览,一幅幅陈列下来让陆琼端详着,我们要寻觅山水,踏遍乡野,经历悠悠岁月,辗转哀哀人生,我努力地牵着你往前走着,走到忘却背后荒芜一片。
像是镌刻了许久的画面,她在河床上孤苦无依冷得连拥抱自己都像是施舍,抬起眼来桥头有人探下身子说:“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吗?”
声音颤抖着带着紧张,像是第一次和人说话一般,她想回绝什么,抬了眼,看见那人好像在哭,又似乎不是在哭,从她身上传递过来的泠泠暗香抹开了粘稠的黑夜。
陆琼,那天是我母亲出殡的日子,我只剩一个人了,我像是神经病一样,没有人觉得我做的事情是正常的,她们觉得我是个怪胎。
许琛暮觉得心口沉甸甸的,是在什么时候,她站在陆琼面前轻声叙述着自己的哀愁:“我有好多朋友,她们都觉得我是个怪胎,我妈妈也是个怪胎,只有你觉得我是正常的。”
我也觉得你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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